一枚印章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

那是一个紫檀木匣,搁在祖父书房最深的抽屉里,沉甸甸的,带着岁月的凉意。我小时候总被它吸引,却不得开启。直到祖父年迈,在一个日光温软的午后,他颤巍巍地将匣子推到我面前。“看看这个吧,”他说,“我这大半辈子,都在里头了。”

匣盖滑开,丝绒衬垫上,静卧着一枚寿山石印章。石料是温润的芙蓉石,白中透黄,仿佛凝结的脂膏。印纽雕着一只匍匐的瑞兽,线条朴拙,并非名匠手笔,却自有一股安详的气度。我小心地拈起它,指尖传来的是一股沉实而温和的凉,仿佛握住了时光本身。印面沾着残留的、已然发黑的朱砂,像干涸的血迹,又像是永不熄灭的星火。我把它举到窗前,对着光,仔细辨认那反刻的、缪篆体的阳文——那是祖父的名讳。

就是这方寸之物,不过盈握,却似乎比任何厚重的传记都更能承载一个人的生命重量。我摩挲着它光滑的边角,那是被手温与岁月共同打磨出的光泽。祖父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,目光悠远,开始讲述那些与印章一同沉浮的往事。

印章的第一次钤盖,是在一份地契上。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祖父用祖上留下的微薄积蓄,加上我祖母陪嫁的一对金镯子,换得了城郊一片荒芜的坡地。他说,在那张粗糙的土纸契约按下印章时,他的手是抖的。鲜红的印迹,在白纸黑字间,像一个郑重的誓言,又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注。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的确认,那是一份家业的起点,是未来所有劳碌、希望与焦虑的开端。他带着工匠们平整土地,种下第一批果树,每一个重要的支付凭证、用工合约,都少不了这方印章的见证。印泥的朱红,与泥土的褐、汗水的咸,共同构成了那段创业岁月最本真的色调。

这里头,便牵涉到一门古老的学问。印章之学,始于信,重于艺,而精于文字。篆刻,远非简单的刻字手艺,它是书法、章法、刀法三者完美的融合。祖父这方印是阳文,也称朱文,印文凸起,钤盖出来红多白少,显得厚重饱满。而更为古奥的阴文(白文),则是文字凹陷,盖出来白多红少,风格清雅峻峭。一方印的布局,谓之“章法”,如同将军布阵,要在方寸之间经营位置,谋求疏可走马、密不透风的艺术效果。字与字、笔划与笔划之间的呼应、让就、离合,全在篆刻者的匠心独运。至于刀法,冲刀猛利,切刀朴拙,不同的运刀方式,赋予线条以不同的生命——或光洁流畅,或斑驳苍古。这枚印章的刻者,显然深谙此道,线条圆浑劲健,布局平稳端庄,正合祖父那一代人务实、坚韧的性情。

印章的故事,不全是宏大的叙事,更多是浸透着人间烟火的细碎片段。祖父说起我父亲的出生。那时,他正在外地奔波,接到电报时,激动得一夜未眠。次日,他寻到镇上最好的文具店,买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。在扉页上,他极其郑重地,用这枚印章钤下了一个鲜红的印记。然后在旁边用工笔小楷写上:“吾儿降世誌喜,某年某月某时。”他说,那方印迹,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表达他初为人父的庄重与喜悦。后来,这本笔记成了我们家的“史记”,记录着每个成员的生日、第一次走路、入学、毕业……每一个重要节点,都有这方朱红印记的在场与见证。

它也曾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时刻。那场浩劫中,祖父因着那片小小的产业被归为“成分不清”。一群激进的年轻人冲进家门,要查抄“变天账”。所有的书信、文件都被翻检出来,堆在院中。那枚印章,就混在一堆杂物里,眼看就要被一并扫入“四旧”的范畴付之一炬。是祖母,那个平日里温婉少言的妇人,趁人不备,一把将印章抓起,迅速塞进自己贴身的口袋里。她的动作快得如同一种本能,脸上却强装镇定。事后她说,她当时什么也没想,只觉得,“这个家,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。”那方小小的石头,在那一刻,不再是权力的象征,而成了一个家庭身份与尊严的最后堡垒,被一个女子的体温和勇气,从时代的烈焰边缘抢救了下来。

风波过去,岁月渐趋平静。祖父的印章用得少了,它更多的时候,是静静地躺在紫檀木匣里。但它并未退出生活。我考上大学那年,祖父翻出他珍藏多年的一幅宣纸,提笔写下一幅“格物致知”的勉语。然后,他打开印泥盒,那朱砂历经数十年,颜色依旧鲜艳夺目。他对着印面哈了一口热气,如同一个古老而虔诚的仪式,然后稳稳地、用力地压在那幅字的落款处。那一刻,书房里静极了,只有印章提起时,与纸面分离的那一声轻微的“啪”。那声音里,有嘱托,有欣慰,有一种精神的交接。那方朱红,于是成了我行囊里最沉重的部分,也是我人生路上最明亮的灯塔。

如今,这枚印章就在我的书桌上。我不常使用它,但时常拿起它,在手中把玩。它的边角已被磨得无比圆润,印身泛着紫檀木匣也赋予它的幽暗光泽。那些惊涛骇浪、那些温馨日常、那些不眠的夜晚与充满希望的清晨,仿佛都已被压缩、沉淀进这方石头的肌理之中。它是一段个人史最凝练的注脚,是一个灵魂留在世间最清晰的刻痕。

我有时会想,在数码签名泛滥、一切痕迹皆可云储、亦可瞬间抹去的今天,我们是否丢失了某种与生命郑重对话的能力?一枚实体的印章,它的重量,它的质感,它在钤盖时所需的那份专注与力气,以及那抹历经数十年而不褪色的朱红,似乎在提醒我们:有些承诺,需要沉甸甸的实物来承载;有些记忆,需要对抗时间的物理形式来保存;而一个人的名字,理应被如此庄重地、富有仪式感地,刻进历史里。

这枚小小的印章,它藏着的,何止是祖父个人的故事。它藏着一片土地的垦荒,一个家庭的悲欢,一个时代的侧影,以及,一门古老技艺在方寸之间所凝聚的,关于“信”与“美”的全部哲学。它的故事,还在继续。或许有一天,我也会在一个温软的午后,对我的后辈,讲述这方石头里,所封存的我自己的,以及我从祖父那里听来的,所有不为人知的故事。那时,这抹朱红,将再次跨越时间,温暖而有力地,印在另一颗等待被故事填满的心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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